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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新婚旅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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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玉郎回到家中,好睡了一夜。

金效坤身為長兄,照理說,這時應該把這唯一的弟弟叫到跟前,拿那成家立業的大道理將他訓導一番。然而金效坤現在沒那個閑心——自從金老爺子駕鶴西歸之後,他一直活得焦頭爛額,總是什麽閑心都沒有,連太太偷人他都裝聾作啞的不管,何況是同父異母的弟弟結婚?

再說他心懷鬼胎,也不願單獨的和弟弟會面。

獨自坐在書房裏,他想著金家的前途,想著二姑娘要來了,隱隱的又也有一點愉快,雖然二姑娘只不過是他的弟媳,但只要金玉郎結婚之後不和他分家,那麽她就也將是這個大家庭的一分子,和他是一家的人。

他並未對傲雪寄予重望,女流之輩,再高明也是有限,高明不出家宅的大門去,但是應該總比太太和弟弟強。家裏多了個知道過日子的二姑娘,會讓他感覺家中也有明白人,自己不全是為了一家子和他離心離德的糊塗蟲操心賣命。

一夜過後,金宅全體起了個大早。

馮芝芳素日晚睡晚起,不到中午不起床,但是今天小叔子結婚,是個大日子,而她其實是個好熱鬧的,即便那熱鬧不是她的,她也願意跟著張羅。今日她和窗外的烏鴉一起起床,梳妝完畢後便直奔了金玉郎的院子。金玉郎也醒了,睡眼惺忪的坐著發呆,被她急三火四的催促了一場,才慢慢的有了精神,算是徹底醒透了。

接下來的事情,不必由他張羅,他只要乖乖聽話就是。到了日上三竿之時,金宅汽車載著他和金效坤夫婦出發,前去連宅接了傲雪,然後開往火車站。火車站那邊也早有大隊人馬等待,全是金家兄弟的朋友,其中大部分都是摩登男女,為著金玉郎而來。金玉郎在金效坤眼裏是一分錢不值,在傲雪眼裏的價值也比一分錢多不許多,可除了這二位之外,旁人——尤其是年輕的小姐們——看金玉郎可是如同看花朵一般。

花朵一般的、而且又年輕又闊綽的金玉郎結了婚,小姐們縱然不含醋意,那也要過來瞻仰一下新娘子的容顏。瞻仰完畢之後,小姐們都沒什麽閑話可講,因為新娘子薄施脂粉淡掃蛾眉,果然也是個美人。

車上車下亂哄哄的鬧了一陣,及至火車開動,月臺上的男女們抽出手帕,向著金玉郎所在的包廂窗口狂搖了一陣,效仿電影裏的西洋人,將這一場送站進行到底。金玉郎起初伏在窗口,也向他們揮手不止,及至火車開出得遠了,他縮回腦袋關了車窗,回頭望向了傲雪。

傲雪穿著一身淡紅旗袍,坐在小桌子前,察覺到了他的註視,她擡起頭,懷著好意,向他微微一笑。

他回敬了她一個哈欠,然後脫了西裝上衣往她懷裏一扔,說道:“早上起了個大早,困了。”

說完這話,他一頭倒在靠墻的臥鋪上,開始睡大覺。

這一覺睡得很不好,因為他陷入了個噩夢中不能清醒。在夢裏,他又回到了死裏逃生的那一夜,然而夢裏的他並沒有現實中的好運氣,他莫名其妙的和段人鳳走散了,身邊只剩了個段人龍。頭頂上方有炮彈呼嘯飛過,他在夢中只覺得自己是走到了窮途末路,而段人龍一次次甩開他的手,分明是嫌他累贅,要丟了他。他急死了也嚇死了,心裏想著段人鳳對自己更好,段人鳳在的話,一定不會不管自己,然而隨他怎麽東張西望的尋覓,周圍就是沒有段人鳳。

他在夢裏哭了起來,哭著哭著,場景變了,他居高臨下的站在山上,看到了山下的金效坤和傲雪。傲雪穿得鮮艷,新娘子似的,和金效坤並肩站著等待,似是在等他的死訊,他一死,她就和金效坤結婚。他又恨又怕,扭頭一看,卻發現段人龍也消失了,心中登時一急,竟是急得胸中有了痛楚,整個人也痙攣似的猛的一哆嗦。

緊接著,他醒了,眼前燈光明亮,一張臉背著燈光湊近了看他,那臉粉面朱唇的,正是傲雪。傲雪和他簡直就是不熟,所以方才看他在床上夢魘了似的呻吟,還不知如何是好,後來看他像是要在夢中嚷出來了,這才過來把他推了醒:“你怎麽了?是做噩夢了嗎?”

她說這話時,還是懷著一片好心——自從登了火車,她就做好了準備,要做個賢妻良母,不管金玉郎是好是壞,反正她連家的姑娘嫁出去,一定要是賢良的。況且金玉郎也不壞,自己大不了以個姐姐自居,處處容讓著他就是了。

然而金玉郎大汗淋漓的欠身擡頭,不言語,只是皺著眉頭看她,眼神竟是又驚又怒。

傲雪以為他是睡糊塗了,不和他一般見識,只是有點進退兩難,單手攥著一條手帕,她既感覺自己應該給他擦擦汗,又有點不好意思伸手。幸而金玉郎自己坐了起來,下床走到窗邊,彎腰向外望了望:“我睡了這麽久?”

窗外暮色蒼茫,掠過去的都是荒野景色,車窗玻璃成了鏡子,映著近處的他和遠處的傲雪。有的人是可以常年戴著假面具在世間周旋的,他不行,他也很會裝模作樣,但他的偽裝不能持久,常常是裝著裝著,就又煩又倦的裝不下去了。

所以段人鳳對他的評價還不能算錯,從某種角度來看,他確實是個天真的赤子。

傲雪覺察出了他的冷淡,但是又不敢太篤定,因為有些欠缺家教的混小子就是這樣的不懂人情禮數,對待一切都是隨心所欲,當眾犯困時可以對著人張嘴打哈欠。不過金玉郎應該還不至於糟糕到“欠缺家教”的地步——但是也難說,他大部分時間是在外面的小公館裏、由個姨太太撫養成人的,和金效坤不是一路人。

這時,金玉郎拿起窗前桌上的茶壺,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了。微微的振作了一點精神,他回頭望向傲雪。眼前的傲雪和夢中的傲雪合為一體,讓他受到了一點微妙的刺激。這點刺激讓他向她露出牙齒,粲然一笑:“天都要黑了,你餓不餓?”

傲雪立在床邊,垂頭答道:“還好,坐了一天沒活動,倒是不覺得餓。”

金玉郎邁步走到了包廂門前,又回頭向她一伸手:“那我們到餐車去,活動活動,順便把晚飯吃了。”

他是下意識的想要拉著傲雪的手出門,先前對待女朋友時,他向來會是這樣的親熱。可等傲雪當真把手伸過來時,他的目光掃過她那腕子,心頭忽然湧上一陣不可抑制的厭惡,以至於他忽然收回手去拉開了門,逃似的一步邁了出去:“走哇,過會兒人一多,餐車上可就沒位子了。”

傲雪很看不慣他這著急忙慌只知道吃的勁兒,不過沒關系,即便他真是只知道吃,也不算大毛病。從從容容的跟著他走了出去,她隨他走到車廂盡頭,進了相連的餐車。餐車燈光明亮,靠兩側擺了桌椅,桌子上全鋪著潔白桌布,瞧著比一般的番菜館還潔凈體面。疏疏落落的也坐了幾桌客人,金玉郎在前頭大步走,她在後頭跟著,在經過一桌旅客之時,她微垂著頭,目光掃過迎面一人,就見那人是個西裝革履的大個子,斜叼著雪茄,歪靠在座椅上,雖然行頭摩登,然而毫無斯文氣息。傲雪感覺這人有點面熟,然而一時想不起是誰,也就和這人擦身而過、不想了。

等到她和金玉郎隔著桌子相對坐下之後,她才後知後覺,在心中自問:“是不是那個果團長?”

與此同時,果剛毅回過頭向傲雪這邊張望了一眼。他單方面的認得金玉郎,通過金玉郎,他確定了方才經過自己的女郎便是上回見過面的連二姑娘。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,他想,連二姑娘原本只是個“挺好”的姑娘,可如今這麽一燙頭發一換衣裳,竟是搖身一變,成了個絕代佳人。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,他只看到了傲雪伸出的半條胳膊,以及大半個金玉郎。在他眼裏,金玉郎等於可望不可及的二十萬——活著是金玉郎,死了就是二十萬。

“唉。”他叼著雪茄,惆悵的七竅生煙:“那小子的命是真大,反正比我的財運大。”

果剛毅頗想半夜摸到金玉郎跟前,將其掐死,然後回北京向金效坤報喜兼報喪,順便把屬於自己的二十萬要回來。然而這事操作起來難度太大,而且午夜過後天亮之前,火車便到達了濟南站,他有軍務在身,只得帶著隨從下火車去了。

對於這一夜,傲雪也說不上是滿意還是不滿意。包廂內安放著兩副臥鋪,她和金玉郎各睡一床,金玉郎真是能睡,一整夜連身都不翻。她起初怕他跑到她的床上動手動腳——真動手動腳了,她也沒理由反抗,畢竟他們已經是夫妻。然而防了大半夜,她發現自己是自作多情了。

到了翌日,金玉郎還是睡,傲雪先前也沒坐過火車出遠門,如今生平第一次坐,便是一坐一天,真是坐了個夠。而新婚丈夫睡得像嬰兒一樣,且不必像嬰兒一樣按時吃奶,一睡睡個沒完沒了,也不管她餓不餓。她熬到中午,實在忍耐不住,只得自己去了餐車。草草吃了一頓午飯之後,她心裏有了氣,可在旅途中睡覺也不能算作是惡行,所以她思來想去的,認為自己還是不能因此去和丈夫慪氣。

於是她只好是繼續的坐。幸而趕在她原地坐化之前,火車終於抵達了青島,那金玉郎蓬頭垢面的坐起來,半閉著眼睛還沒醒透,她板著臉坐在窗前,懶怠看他,更不理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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